直到16岁,我都没去过比乡场更大的地方。
因为我的老家是一块飞地。
所谓飞地,百度上说,指隶属于某一行政区管辖但不与本区毗邻的土地。通俗地讲,那就是本行政区最偏远的地方。很不幸,我的老家就是这样一块飞地,它隶属于苍溪,四周却是巴中的领地。我的一些宗亲,他们的户口本籍贯那行,赫然填着两字:巴中。
小时候,从我的家到乡场,翻山越岭,2个半小时,这已经是我年幼的双腿能挪动的最远距离。而乡场到县城,5个多小时的班车,每天只有一趟,早上5:30发车。所以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,人们是不会想到进县城的。如果有人从县城回来,全队的人都会跑去他家,围着他,听他讲城里的“西洋镜”。
那人说县城全是两三层的小洋楼,人们便张大嘴巴“咦”一声。
那人说县城的街道全是水泥铺的,雨天不会湿鞋晴天不会粘泥,人们再张大嘴巴“咦”一声。
那人说县城有几十个彭店乡场大,人们又张大嘴巴“咦”一声。
那人从县城走一遭回来,因为见了很大的世面,便格外神气,在乡人们心中瞬间伟岸起来,而周围的人像一群张大嘴巴的青蛙,围着他,用崇拜的眼光看着他:多么了不起啊,他去过县城!
若家里有一个在县城工作的人,那更了不得,他们家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变得与众不同起来,就连他家的鸡啊狗啊什么的,都变得矜贵起来。若在外工作的人回来了,那一定是整个队里的贵宾!从队长开始,再到德高望重的人家,大家都轮流请他到家里来做客。女主人必定把梁上最好的那块腊肉拿下来煮好,男主人肯定要在高粱酒里面加上白糖用搪瓷盅在炭火里煨热,就连家里的小孩子也会早早起床,把不知积了多久脖子耳后的黑泥洗干净。院子里的鸡屎要用灰盖了铲走,狗早早地用绳子系好锁在柴房里,总之,从早上起床开始,一家人都在为接待从县城来的贵宾忙碌着,那热闹喜庆的场面绝不输于过年。
县城是多么遥远啊!能在县城生活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生啊!!
二爹年轻时就去过县城,算是老家为数不多的开过眼界的人。
“妈的,等大姑娘将来大学毕业,我一定要跟着去县城享几天福,也不枉老子在人世走一遭!”二爹牵着牛奋力地往山岗上走,因为上坡,牛在身后坠着滞步不前,他使劲扯着牛绳,身体成了一张被拉满的弓。
山梁上,有二爹家的三亩旱地,玉米红薯小麦轮番种着,都将是大姑娘学费的一部分。
大姑娘大学毕业在县城的一所高中任教,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人。在参加工作的前一天晚上,二爹便透露出他的心思,懂事的大姑娘爽快地说:“爹,这些年辛苦你们啦。接你们去县城享福是做孩子的本分,只是我刚参加工作一分钱工资都还没有领到,你在老家再坚持几个月,等我领到工资在城里租了房子就来接你们。”
大姑娘没有食言,半年后,二爹住到了大姑娘租住的房子里,虽然是城中村阴暗潮湿的小两居,但是躺在床上的二爹做梦都在笑:“这辈子终于成了城里人了!”
有亲戚到城里来看二爹,二爹拉着亲戚在热水器面前炫耀。
“瞧,水龙头往左拧,出冷水;水龙头往右拧,出热水。娃儿四姑,你看这条件好不好?大冬天的,洗菜洗衣服热水随便用,你说这条件好不好……”
亲戚想到冬天有用之不竭的热水,煮饭洗衣变得不再为难,言语中有掩饰不住的艳羡:“他二爹,你可真是好福气!”
二爹胸中的气便异乎寻常的顺。那些整日困在小屋子里的烦恼,那些邻里之间的冷漠带来的不适之感立刻烟消云散。
在土地里折腾了大半辈子的二爹在城里丧失了一切技能,只能无所事事地老去,白日里要么盯着电视在屋中窝半天,要么在滨江路漫无目的地晃一天。大姑娘也不过是一个刚出校门的姑娘,尽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,但是一家人的重担一下子全压到了她的肩上,虽然吃喝不愁,但工作、买房、结婚、养娃、养老,这些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,除了按时将生活费交到二爹手里,实在也没有更多精力陪他。
二爹开始想念那块飞地,想念那飞地上的春种秋收,想念那飞地上的邻里亲戚。每次有那块飞地上的人带来的消息,他会在家里反复传播,直到又有新的消息传来才会更新。
这些年,大姑娘省吃俭用终于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,但是由于没有太多的积蓄,房子只有50几平米,按照二爹的话说,还没有当初家里的牛圈大,但没有办法,房价一天一个价,这50几平米,还是他们七拼八凑贷款买的,但总算有了自己的家,不用担心房东忽然变更房租或者提前收房的烦恼。
而老家传来的消息越来越频繁:
村里通电话了。
村里通网络了。
柏油路入村入户了。
家家户户都修小洋楼了。
至于当初二爹引以为傲的热水器在好几年前家家都普及了。
……
曾经舍不得电话费的四姑现在经常打电话跟二爹唠嗑,一唠就是大半个小时,而最近,她居然用上了智能机每天和二婶微信视频,还说家里通了天然气,以后不用上山砍柴了。
“瞎胡闹,钱多了烧的慌!在农村还通啥天然气,山上那么多柴草!”二爹有些愤愤不平。
“现在农村人富着呢,她四姑家的猕猴桃园一年就能卖十几万,不在乎几个煤气钱。再说现在政策宣传退耕还林,山林里的树长得把原来的路都封了,上山砍柴不方便。”二婶也有些怅然所失。
四姑家有喜事,二爹回去参加婚宴。
新娶的媳妇是市上老城里的老居民,对方送嫁的父母看着四姑家新修的中西结合的气派小楼,赞叹不已。
屋后有山,屋前有水,庭院有果,阶前有花。
“亲家,你这别墅简直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嘛!我们家姑娘可真有福气。”烫着麻花卷的亲家母很是满意。
“你们喜欢就好,亲家母!欢迎你们随时到家里来玩!现在交通方便,孩子们从广元开车2个小时就到家了。我们这里也没有啥好东西,就是空气好,瓜果新鲜,现吃现摘。”四姑笑得很憨厚。
这些年,农村的各种产业园发展得如火如荼,四姑家的猕猴桃园和药材园每年带来几十万的收入,孩子在外面跑销售,早就在广元城区买了宽敞的三室两厅,农闲时小两口住在城区,果实采摘和药材收获季节就回老家帮忙。这两年开展了农村电商线上销售,在老家住的时间越来越多,按照儿媳妇的话说,既度了假,又和全世界做了生意。
二爹家的老房子早已被本家侄儿的一栋小楼取代。当初在城里买房时,由于资金短缺,二爹把年久失修的老房卖给了侄儿,侄儿其实只是需要那块地基,第二天就请来推土机推倒了老屋,原地起了一座小楼。
二爹在原属自家的土地上转了好几圈。那里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现代农业园区,红心果长势喜人。当初大姑娘为了给他买养老保险,把他的户口迁走了,他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城里人,这块土地,已经不再属于他。
他站在故乡的中心,却成了一个背井离乡的人。
那一刻,二爹老泪纵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