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汩汩流淌着血和泪的特殊日子,天记住了,地记住了,世界上所有的人记住了,白纸黑字的史书记住了……
一
公元2008年的5月12日,在都江堰照管孙子上学的映秀湾电厂退休职工李国志,乘坐厂里的班车到达映秀,他摸出手机看了看,屏幕显示:9︰23。
走进家门,在厂区扫地的妻子周利惠已把早餐摆在了桌上。李国志从衣袋里摸出一叠百元大钞和三个存折,一一地放在桌上,说:“下午抽个时间去把它转了。”妻子答应着把东西收好,老两口便习惯性地相对而坐。李国志拿起筷子,正准备进食,妻子便神情凝重地说:“你今天要注意哦,我昨晚上做了个梦,到处是伤员、死人……”
“打住打住”李国志怕她说出更多不吉利的话来,急忙做了个裁判叫停的手势,“你这张乌鸦嘴,说好话回回不准,说坏的次次都灵,吃饭吃饭。”李国志神经质的反应,并非空穴来风。
——2007年,映秀电厂清洗三台山的生活用水池,物业公司的管钳工——李国志的儿子李铭具体负责操作。临行,周利惠反复叮咛:“你今天小心点,昨晚我梦到你被电烧到了。”性格十分温和的李铭答道:“妈,你放心,我洗水池,跟电毫无关系,咋会烧到嘛。”话虽有理,可事也有因。中午,水池清洗完毕,李铭的工作宣告结束。临走,他发现与他同来的维护旁边10千伏线路的两名同事早已离去,而搭在线路上的接地线还没有拆除。他想,万一通电,怎么得了?于是,他狗咬耗子,毫不犹豫地爬上电杆,摘下地线,怎奈无人接递,只好向下一抛。没想到,只听得“嗖”地一声,邻近的110千伏线路强大的磁场把线扯了过去。厂里给予重处:李铭,超越职责范围,造成严重短路事故,罚款2万元,待岗半年。
——2008年,地震前两个多月,李铭挤出中午的空闲,要为粮站下岗的妻子王小惠修补漏雨的麻将馆。周利惠急忙阻拦:“儿嘞,今天最好不去弄,昨晚我又做了个不好的梦,梦到你把脚摔断了。”李铭说:“妈,我会小心的,这点高,还能栽倒人。梦哪有次次准的。”真是无巧不成书,房还没有补好,李铭就从房上直冲冲掉下来,造成右脚一根小骨破裂。李铭喊着“哎哟”,苦笑着说:“妈,以后你千万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事了。”
……
5月12日凌晨的梦,周利惠没敢对儿子说。等到李国志从都江堰赶来,准备完整地叙述,可话才出口,就遭到李国志很不耐烦的封堵。周利惠不再出声,但那惊心动魄的场面仍然在她脑海里翻动。
二
恍惚间,天昏地暗,大雨倾盆,岷江洪水翻滚,奔腾咆哮。周利惠伫立雨中,睁大充满恐惧的眼睛,呆若木鸡而浑身颤栗。在阴阳难辨中,她看见人山人海,攘攘挨挨;不知哪来那么多死人和伤员,抬的抬,背的背,眨眼功夫,球场坝,停车场,自己熟悉的每一块空地,都堆满了死人。尽管有大雨的冲刷,还是闻到了股股血腥。她害怕极了,立刻想到了丈夫,想到了儿子。她心惊胆战地四处搜寻,毫无踪影。她两腿发软,跪在了地上,抱头痛哭。突然,隐隐约约一个并不熟悉的声音喊道:“这不是你的儿子么?”她抬头循声看去,那人满脸污秽,个子一般,分不出年龄,站在死人堆边。周利惠战战兢兢地走过去,按照那人所指,详察一具模糊不清的尸体,心里却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,这不可能是自己的儿子,绝对不可能。迟疑之间,站在旁边的人象有分身术似的成了一群,倏地从她手中抢走一个东西,大笑着扬长而去。周利惠一惊,才想到是自己的钱包,立即大声呼喊:“抢钱罗!抢钱罗!……”她的呼喊只在雨中震荡,没有回音,没人理睬。正在无助的时候,她突感全身晃来荡去,以为有人在推,一下被惊醒了。她翻身坐起来,心咚咚地跳,可人还在摇,床也在叽嘎叽嘎地响,这才使她意识到,是地在动。大约持续了30秒左右,才停下来,依旧四壁寂然。她估计,时间是4︰30左右。可怕的梦境,真实的地震,吓得她不敢再睡,一直坐到天明。
周利惠穿好衣服,走进厨房,恰遇三楼的邻居从窗前走过,问她:“周孃,昨晚你咋个了,大声地又哭又喊,把我都惊醒了。”她很不好意思地回答:“做恶梦了,好吓人啊!……”
三
周利惠被李国志把话堵在心里,很是难受,虽然忍了一阵,最终还是忍不住要倾泻出来,但是,都被李国志一一对应所化解。
她说梦到很多人、死人……李国志说:“前段时间,映秀镇三四百人跑到球场坝里跳锅庄,看多了,自然会做人多的梦,有啥稀奇?死那么多,可不可能嘛?除非丢原子弹。纯粹是里扯伙。”
她说真的地震了,还有点凶……李国志说:“这就更不稀奇了,这两年大大小小经常震,你又不是不知道?根本就无所谓,还用得着大惊小怪。”
……
李国志应对完毕,突闻长叹之声:“唉——!”他以为是妻子对自己的解释很失望,没想到,叹气的竟然是自己养来晚上给儿子守铺子的大黑松潘狗。周利惠随即补充道:“死狗不知咋个了,这段时间都是这样,一天要叹两三次。”李国志听了,起身拍了一下狗的脑袋,吓唬说:“不准这样,再这样老子打死你!”那狗沉默地趴在了地下。
四
老两口费阵口舌,一晃就是中午,儿子、儿媳回到家中,吃饭的“战斗”很快结束。
李铭下午1点上班,提前7分出发,他内穿白色衬衫,外套黑色西服,足蹬宗色皮鞋。一身光鲜,分外精神,全无上午穿工作服的萎靡。
不知为什么,周利惠对儿子突换新装总觉有点说不出的味道,忍不住说:“上班穿那么好做啥?你的工作都是些脏活。”
没等儿子回答,李国志就接着说:“穿好点总比穿脏点好。”
李铭说:“下午没啥事,基本不出办公室,可以穿干净点。要不然,这几年发那么多衣服咋个穿得完呢?”
王小惠随声附和:“就是就是,再5年都不用买衣服。厂里发的又好又经穿。”
李铭说:“妈,爸,晚上不煮饭,下了班我去买些好吃的回来。”
说完,与王小惠携手出门而去。
五
按照习惯,李国志到映秀,午饭后睡觉,是两口子铁定的事,一直要睡到2︰50周利惠去扫地。
李国志问:“今天还是睡觉吗?”
周利惠说:“不睡,去把款转了。”
李国志连声说:“对对对。”
于是,他们吆喝了一声想冲出去的狗,关上门,慢悠悠地向映秀镇的农业银行走去。
走到出门五十来米的球场坝,周利惠又惊诧起来:“你看,今天的天气不对哦,先都是明光光的,这阵咋就黑沉沉的了?还黑得有点古怪。”
李国志怕她又扯出梦里的事来,赶快说:“咋个,你活了五六十年,阴天都没见过啊?映秀由晴转阴的时候多得很。快闭起你的乌鸦嘴,我不想听!”
周利惠只好疑惑在心,不再出声,5分钟就到农行。
营业厅里的人员都很熟。李国志把东西递上去:“这是3000元现金,这是活期,这是昨天到期的1万,这是一本通。活期上取两千,加起这些全部存到一本通上。”
营业员办理妥当,叫李国志签字。李国志拿起笔,刚好写上大名,就是“轰”的一声巨响,响声犹如数十颗重磅炸弹同时炸开。1976年就有过防震经历的李国志立刻作出正确判断,大喊一声:“地震了,快跑!”第一声巨响后的短暂平静,使李国志两口子顺利地跑到了街中央,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。接着,就是“连珠炮”,地面上的所有建筑随之跳起动作剧烈的“迪斯科”。
李国志立刻被摔了个仰面朝天,还未感觉到痛,随即向上一弹,翻身一个蛤蟆扑地,趴在地上无法起来。转瞬之间,天昏地暗,伸手不见五指,只有耳朵能听到房垮屋塌的声音,山崩和滚石的声音,以及轰隆轰隆的地声。
周利惠却是先扑后仰,酷似平底锅里翻烧饼,然后一抛,便不由自主地坐在了地上,因此,在被尘雾笼罩之前,她看得最为真切:一幢幢楼房,犹如站在高温炉上的雪人,颤抖着从空中瘫下来。
地下大幅度的震动,吓得周利惠大喊大叫:“李国志,地会不会沉啊?”
李国志顺口安慰道:“不会不会!”
他俩相隔不过咫尺,却只闻其声,不见其人,任随地的摆布。约过二十分钟之后,彼此才能相视,浑身上下,布满厚厚的尘埃,只有眼睛还很清晰。
他们从地上爬起来,不顾视线微弱,殘砖满地,跌跌撞撞向映电总厂的办公楼奔去。
可是,留在记忆中的办公楼消失了,眼前空荡荡的,在还未散尽的尘雾中依稀可见一堆堆废墟,里面传来声声“救命”的呼喊,但不熟悉。老两口心上突觉压上了一块巨大的石板,欲哭无泪。
难过之际,从废墟边走来一位哭哭啼啼的女人,临近一瞧,是儿媳王小惠。她哭诉她听到巨响,出来看究竟,才得幸免,地震一停就赶到这里,找了一大圈,就是不见李铭,也听不到他的声音。
六
明知李铭无甚希望,但李国志一家三口还是心存侥幸,不愿离开映秀,一定要等待救援,找到李铭的下落。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
等啊等啊,在露天的滂沱大雨中等了一夜,说好说歹,又在小雨中的电厂客车上等了一夜,等到第三天上午,救援队才陆续赶到。虽然从办公楼掏出几个活的和死的,但都不是李铭。尽管如此,他们依然要继续等候。怎奈尸臭开始漫延,要求所有幸存者迅速撤离。李国志是映秀电厂的退休职工,又是死难者家属,本可去坐四川电力公司救援的冲锋舟,可他知道很紧张,有更多的人需要,决定步行。
第四天一早,他们挪动三天没吃没喝的疲惫身躯,翻山越岭,连滚带爬,向都江堰进发。从天刚亮走到天将黑,终于到了紫坪铺大坝。还差一百多米就到接济营,王小惠实在支持不住了,眼一黑就晕了过去。经过山东医疗队的抢救,才苏醒过来,然后被送到都江堰映电花园。李国志坐下去,腿疼得再也起不来了。
七
儿子死了,尸体也没见着,三个月都没消息,后来从李铭的生前好友——省公司的职工那里知道,李铭是从办公楼底楼的电梯旁边挖出来的,编号“15”。尽管还有很多贫民的委屈和辛酸,心理承受能力很强的李国志都能挺住,他还鼓励老婆和媳妇挺住,地震是没办法的事,决不能想不开。
2009年1月,李国志领到了四省电力公司优厚的捐赠,他万分感慨:“真是要感谢共产党,感谢省公司领导对我们的关怀,感谢社会各界的支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