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青下乡欢迎会的最后一项是,公社曽书记叫各生产队队长把分到的知青认领回去。会场顿时嘈动起来。轮到我们时,公社童秘书高声叫道:“海清,你们队的知青四个,三男一女,带回去。”童秘书示意我们举举手,我们四人齐刷刷把手扬起来。这时看到从队长席一边站起来的是一个近五十开外的半拉子老头,朝我们走过来。队长干巴的手和我们一一握过,有些兴奋地说,欢迎你们到我们队上来,把你们的铺盖卷背起,映华队长还在场口等着我们呢。原来,海清队长还叫副队长牵来四匹马,栓在场口小树林等着驮行李。行李在马鞍上捆绑好后,我们就慢步朝山边的队上——兴建大队第八生产队走去了。
十月底的山村,秋虫唧唧,稻田里立满了草谷桩。秋收刚落盘,大田控控水,又要犁田种小春了。迎着秋风,海清队长说,你们这些学生娃娃,要不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,请还把你们请不来呢,你们确实是稀客。映华副队长说,你们来就给队上添知识气了。绕过几道河湾,爬上一壁陡坎,一颗大黄角树冠展如伞,罩过村口的石墙门,八队到了。
知青房在队部晒坝的对面,一栋正三间干打垒房,简陋,规整,清爽,房前屋后都打扫得干干净净。海清队长说,我要给你们交个底,这是原先的牛圈棚,拆了,给你们新修的房。你们放心,地上的土都挖了两尺去当肥料,换上新土才修的。
走进屋去,中间是堂屋兼厨房,左右两间分别是男女生宿舍。靠墙一侧是用木桩,木板打的通铺,还散发着松木的味道。厨房里放着两大箩筐红薯。海清队长说,你们才来,啥子都新鲜,同学些肯定要互相走动,队上也没啥好招待的,反正红薯种的多,你们就帮我们招待同学们,红薯管够。听到这样哥们儿的话,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。映华副队长说,今天你们也累了,早点歇息。队长已经安排赵大婶来给你们弄半个月的饭,等你们熟悉了再自行开伙吧。我看见晓文、斯霖、霍燕三人对斜了下眼,一定是都在说,还有这好事?你们哪个管伙食?我们一致给两位队长说,张晓文。
第二天天刚蒙蒙亮,赵大婶就来敲门喊,老张,老张,我来弄饭啦。大家都想赖床,我和斯霖都叫晓文快去开门。晓文嘟哝着,你们咋不去呀?我俩一起说,人家喊的是老张啊。
吃过早饭,俩位队长带着我们熟悉队上情况。六百多亩水田、八百多亩山坡旱地,二十二匹马、十七头水牛,一盘水碾坊,五亩蔬菜地,还有一大片河滩地。全队四十三户人家,老老少少二百一十九人。海清是队长,也是党小组长。加上副队长,贫协主席,记分员,水管员,一共是五名党员。队长说,我们队田多地广,社员吃饱饭不成问题,就是副业少,光靠粮食一个工日只有一角三分钱,娃儿多的人家每年都是找补户。
走进队部晒坝,保管员李叔早已等候在保管库房前,一阵寒暄后,他急切地对海清说,那几大黄桶碗豆尖咋整呵!都发烧了。队长说,喂牲口。我们跟着进库房,三只大黄桶豌豆尖堆成“帽儿头”,少说也有几百斤。我走上去伸手插进菜窝子,果然已经发热了。队长说这么嫩的尖尖堆起咋个不发热嘛。斯霖说咋个不分给社员吃呢?李叔说分过四五回,大家都说吃烦了……
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,去城里卖呀。我说出这个想法,李叔说我们干过呵,这里离城三个多钟头的路,全靠脚扁,豆腐盘成肉价钱,有些不划算,况且……队长接过话茬,况且卖这么多,就怕市管会逮住割资本主义尾巴,写检查不说还要罚款。我们立即说,学生去卖恐怕要宽限一点吧。队长笑着说,你们才来,就别去割那个尾巴了。晓文、斯霖说,去碰一回运气嘛。队长说,你们有兴趣就去闯一盘,牵几匹马驮起去,映华陪你们一起去,他才吆得来牲口。
第二天一大早,三百多斤豌豆尖驮在四匹马背上,翻过两重小山,我们朝城里走去。一路上,映华给我们摆起了海清队长。原来队长土改时就是村上的积极分子,土改结束前海清就已经是乡上第一批党员了。后来成立互助组、合作社,到公社化,他一直是村上的带头人。他办事公道,群众都信任他,一直选他当党小组长,带着大家干。他经常对社员说,新中国、新社会,自己当家做主人,不好好干就对不起党,对不起毛主席,也对不起自己。
映华说,海清队长还是烈属,抗美援朝时,他亲自给大儿子带上大红花,送儿子参军去朝鲜打老美,牺牲在朝鲜战场上。现在只有一个女儿,前几年嫁到山那边公社去了,就老俩口在队上。所以他看见你们来高兴得很,把你们当成他的娃儿看待。映华又说,队上社员都不缺粮,就手上差活动钱。队上也一样,那盘水碾要维修,就差请石匠的钱。不过今天进城卖一个算一个,你们不要急,最要紧的是不要遭逮去割尾巴了,否则回去我就交不了差啦。
牲口拴在城郊东河边,两捆谷草伺候着马儿。我们仗着熟悉城里,也为了留个后手不牵扯映华副队长,坚持让他留下照料牲口。映华拗不过我们三,说先拿一袋去稳当点。因为东西不多,又看我们是学生样,市管员斜了几眼就不管我们了。五分钱一斤,一大麻袋八十多斤豌豆尖,差不多十点过就卖完了。晓文、斯霖有些烦躁起来,说河边还有三大袋,看这个生意下午也做不完……我突然一拍大腿说,有了!
回到东河边,我们把剩下的三袋豌豆尖分装成四袋,人分成两组,牵着马把货分别卖到我们的母校一中和二中。
中午近两点,大伙汇集在河边清点收入,367斤豌豆尖卖了18.35元!映华副队长说,这会儿大伙儿都饿了,我做主撮一顿。晓文的妈是大众食堂的后厨。我们去要了四份回锅肉、一大盆白萝卜汤、四碗白米饭,大伙狼吞虎咽,心满意足。这顿饭花了0.85元,开了小票回队报销。夕阳西下,我们骑着马,摇摇晃晃回到山里。听到今天卖了十八块多,海清队长高兴地不断念叨,修碾子的钱有着落了!
有了这个起步,队上看到卖菜的路也不是全堵死的,于是经党小组集体决议,队上扩大了集体蔬菜地,由5亩增加到20亩。那时才开始时兴用点化肥,我们在城里弄了几斤用在白菜、青菜上,只见菜疯长,收都收不赢。几个老农说,你们弄的那个化学就是厉害,我们种了几十年地,都搞不赢你们。我们给大叔大爷说,那不叫化学,是化肥。他们笑着说,管它化学化肥,总之把钱化回来就算数。
再后来,海清队长带领大家增养肉牛、约克猪,开发河滩地种鸭梨树。我们几个同学赶快回校请教生物老师,学会了糖化饲料技术、果树嫁接技术,再当二传手去教会社员。靠着蔬菜、水果、牛、猪的收益,集体经济不断壮大,队上有活动钱了!在我们的撺掇下,党小组决议通过,队上购置了手扶拖拉机、小麦脱粒机。我们还用三马力汽油机做动力,改装打谷机。别看力量只有三马力,一动起来就要十四个小青年排成七组喂谷把子,才供应得上打谷机的胃口。公社曾书记带着几个大队的干部来观摩我们改造的打谷机。看着田里蹦跳不迭的小青年,有几个大队干部对海清队长说,这玩艺儿好是好,就怕整在我们队上,那些年青后生要骂我们弄个累人机回来呵。海清队长高声说,大家都觉得累,可能离富裕就不远了。曾书记带头鼓起掌说海清说的好。海清队长一脸光彩,满眼都是美好生活的向往。
完成毛主席交给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任务后,七十年代初,同学们都招工回城,当工人,当教师,当售货员……八十年代的某一天,曾经下到八队的几个同学,不约而同地决定去看望乡亲们。实在令人遗憾惆怅,海清队长、贫协主席赵老头和保管员李大叔前几年都走了。当年的映华副队长和水管员小富带着我们走向山边墓地,我们扯了些野花,连同带去的糖果、糕点,敬献在他们墓前。我感觉到海清队长、赵老头和李大叔微笑着向我们走来,还像当年欢迎我们那样,紧紧地拉着我们的手。
是啊,像海清这样的党的农村基层干部,当年执行党的知青政策是那样的坚决,即使花光队上集体的钱,也要落实上级文件把知青房建好。正是有海清这样的党小组长做主心骨,带领社员群众奔好生活,八队才敢发展副业,试着干商品经济。其实,十一届三中全会把党的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的思想,早就蕴藏在农村里像海清一样的基层党员中了。
我们深深地向逝去的长者鞠躬,我们感恩他们。
我们深深地怀念海清队长——党在农村的基层小组长。